编者按：协会一直致力于通过推广生前预嘱让更多人知道，根据本人意愿，在不可救治的伤病末期，用尽量自然和有尊严的方式离世是对生命的珍惜和热爱。然而每个人对“尊严”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有尊严”的标准自然也因人而异。本周“相约星期二”，作者罗点点，将从“尊严”一词的历史出处，与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尊严有关的故事，和大家谈谈尊严是什么？

尊严是什么?

作者 | 罗点点

曾经自作聪明地以为“尊严”这词似乎与佛教有关所以来自梵文。一查不对，中文出处甚早。《荀子·致士》载:“尊严而惮，可以为师。”可见从春秋战国起，尊严就是个好词。不过，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享有这词的是有地位有身份的贵族或者国王。

尊严的英文单词“dignity”来源于拉丁文“dignitas”并经由法语“dignité”演变而来。这个词原本也是指由身份和地位带来的高贵，因为它的反义词一直是卑贱。随着基督教文明的扩展和文艺复兴带来的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的勃兴，这个词越来越失去等级制度中的原意而成为全体人类与动物或其他非人事物区别的重要价值观念。只要是人，无论好坏，无论健康清醒还是残疾失智，无论守法公民还是死刑罪犯，都应该在人道的意义上被无差别地对待。

尤其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之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反省，使得“尊严”成为代表公平和正义的，应该人人享有的基本权利。二十世纪以来，全世界促进和平和捍卫人权的众多宣言常常出现尊严一词。尽管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者对尊严是人类自由意志的体现和理性思维硕果的说法多有质疑，但至今没有任何一项国际性宣言支持或宣称尊严并非人类共有权利的说法。

离开理论和宣言，现实生活中的尊严故事其实很容易被遇见。

今年夏天我去辽宁海边度假，附近有个早市，农民自家种的菜在这里卖，便宜又好吃。有天去买黄瓜，看上一位老年妇女摆出的鲜亮货色。我说要两斤，她问我能不能给现钱，我说扫码吧，支付宝多方便啊。她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二维码让我扫，但却面露难色。我问缘由，她说：扫码的钱我拿不到，全进了儿媳妇的户。

原来老人买自己种的黄瓜是想换点零用钱。可她没有支付宝。现在买东西的人又都图个扫码方便。我赶紧说好好，我付现钱。称完黄瓜钱却找不开了，差个六七角钱。我说算了别找了。她却正色道：那怎么行？话音未落她拿了满满一把香菜递给我。按时价，这把香菜一元两元都打不住，可我没拒绝，满怀敬意接过来，面对这个显然并不富裕，有时候可能还要受点儿媳妇气，但穿得整整齐齐，自食其力，自尊自爱的农村妇女，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是尊严的教育。

首钢医院院长，著名的肠道肿瘤外科专家顾晋教授在月初世界缓和医疗日系列线上讲座中讲了一个我听过不止一次，但每次都能受到震动的故事。

“我有个病人，他在外院做了直肠癌切除手术，肛门被挖掉，为了排便在腹壁造口。这个病人来找我是希望第二次手术。他才33岁，是个男病人。检查下来，造口处可以看到癌肿长得很大，很可能有肿瘤扩散。按照外科手术规范这种手术是有相对禁忌的。可是病人跟我说：大夫，我还年轻，但我现在没有尊严，大便随时可能流出来，我不能出门，三岁的女儿不让我抱，可我还想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听完病人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下决心动这个手术。

手术很顺利，肿瘤切掉，我还给他做了腹部的皮瓣整形。这个病人后来高兴地对我说：大夫，我现在都能在人群里走了。我就想，我们每天都在人群里走，都没有觉得幸福，但对一个病人来说，这就是幸福。我做了三十多年外科医生，都是按照规范做手术，这是第一次出于对病人的尊严考虑决定手术，这个手术该不该做？我就写了一篇文章投给美国外科结直肠医师杂志。

写文章也是鼓励我们科的年轻医生，让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我们这个领域最好的外文杂志上。文章的题目是“出于尊严的考虑，该不该影响我们的手术决策”，这是医学伦理和医学科学的冲突，一定会引起争论的。结果不出两个星期，这篇英文文章一字未改地被刊登出来。

顾晋院长的故事是甘冒风险为维护患者尊严的一次可贵的身体力行。实际上，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尊严是什么，正日益成为医学伦理探讨的核心。由于生物技术、电子技术带来的临床技术的飞快发展，涉及基因编辑、细胞治疗、脏器移植、机器人手术、尊严死亡的等等问题，都对尊严到底是什么提出挑战。

我们协会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通过推广生前预嘱让更多人知道，根据本人意愿，在不可救治的伤病末期，用尽量自然和有尊严的方式离世是对生命的珍惜和热爱。协会专家委员会中汇集了像顾晋院长这样的一批志存高远身怀绝技的精英。他们对尊严的理解始终站在潮头，从不停滞。

比如思维特别活跃的医学人文学者，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王一方教授，最近又在专家群里转发了一则惊人消息：人类移植猪肾脏手术成功，暂时未发生排异反应。这则消息之所以惊人，是因为它又涉及到医学伦理中的尊严问题。接受移植是一位脑死亡的女性患者，这是不是侵犯了她的尊严？人类使用动物脏器还能不能保持人格完整？而且，这项试验的猪肾脏还是事先经过了基因编辑的……每一个问题都很大，很深。面对大家的震动，一方老师用他一贯的睿智稍显狡黠地说：大家可以争论啊。

下次系列讲座，咱们就请一方老师讲讲医学伦理中的尊严问题如何？

2021年10月26日星期二